作者: 日期:2022-07-16
千载犹存半面妆——西营村南朝佛寺遗址访古记
按:2022年7月14日上午,作为南京大学暑期学校的组成部分,傅元峰老师和童岭老师带手机买球官方网站(中国)股份有限公司本科生二十余人及部分研究生同学,赴西营村考古现场与六朝博物馆考察。本次考察得到了南京市考古研究院龚巨平副院长与六朝博物馆宋燕副馆长的大力协助,龚巨平副院长为南大师生进行了全程讲解。以下是李点同学撰写的考察纪要。
1500年前,南朝,建康城。
凤凰从钟山之巅起飞,掠过燕雀湖,一路顺着清溪,越过高墙,飞入这座“东方的君士坦丁堡”,南朝建康城。它没有为权力中心的太极殿吸引,穿过宏伟的大司马门,在乌衣巷堂前燕子的注视下,掩日腾飞。它的身影拂过秦淮河水,在花露岗上的土丘小憩,为南京永远留下了“凤凰台”的浪漫传说,但它的目的地不止于此。凤凰再度翱翔,城外王侯簪缨们不绝如缕的车队和它朝着同一个方向。
在石子岗的西北角,一座气势磅礴的寺庙赫然矗立,凤凰越过大殿的飞檐,最终停息在那座五层佛塔的顶端,睥睨着人间的烟火红尘。向东望去,一望无际的大江紧挨着佛寺,滚滚北向,佛塔成了最醒目的灯塔,指引者熙熙攘攘的往来商舶。再向南,便是军事要塞新亭垒和送别之地劳劳亭,在鎏金佛像的光芒下,它们承载着繁华世界中隐藏的纷飞战火与生死离别。凤凰不会想到,它身下这座佛塔,在百年后将化为尘土,却又在千载之后,以另一种方式重现人间,让我们得以揭开笼罩在这个时代之上的半面薄纱,一瞥南朝的风流与无常。
(考察合影)
2022年7月14日清晨,手机买球官方网站(中国)股份有限公司的师生们,来到南京秦淮区的西营村南朝佛寺遗址考古现场,南京市考古研究院副院长龚巨平为大家带来了精彩细致的讲解。
建康城和洛阳城,是南北朝时期中国佛教的两个中心,“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小杜的名句已经深深扎根于当代中国人的心中。然而,南京现存的南朝佛教遗存寥若晨星,而本次考察的佛寺则是目前唯一出土的平面佛寺遗址。该寺始建于刘宋元嘉以后,由于没有相关文字材料出土,寺名不得而知,只能通过传世文献推理,目前有新亭寺、禅冈寺等几个猜测。
(西营村南朝佛寺遗址平面图)
该遗址坐北朝南,沿中轴线可分为五个部分,依次为佛殿(F1)、佛塔(F2)、山门(F3)和两侧的廊道(F4、F5)。经过复原,大殿台基面宽45.5米,面阔七间。如此大的面积,自然对地基的承重能力提出了很高要求。然而,此地在南朝时期毗邻长江,江水常年冲刷,导致地下1.5米以下皆为流沙,而当时由于各种条件限制,又无法对整个地基进行夯筑。于是,南朝工匠们便采用了“点夯”的技术。
(佛殿台基剖面)
所谓“点夯”,即在佛殿台基整体垫筑完成后,在计划安放柱础的位置开挖基槽,内以红色粉砂岩筑底,其上用灰土夹杂黄土分层夯筑,即上图所示A部分。随后,在中心再次开挖小基槽,内用纯净黄土封层夯实,形成图示B部分。这种二次开挖基槽夯筑的结构,实现了佛殿承重结构与成本之间的平衡。同时,小基槽内用纯净黄土夯筑,应与当时的佛教思想有关。
(塔基东侧阶梯)
沿着中轴线向南走,按照当时佛寺“前塔后殿”的布置,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佛塔遗址了。当时的工人们先将此处地面平整,随后挖出一个23米见方的大坑,在其中加入泥土与本地特产的鹅卵石,进行分层夯筑,直到与地面持平。随后在此台基上再次进行夯筑,筑成一个18米见方的新台面。在塔基的四面,都设有供人攀登的阶梯,依据残存的阶梯推测,其第一层台面高约1.3米,又结合其他出土材料,综合推断该塔很可能为五层。龚院长还打趣说,这座塔就是南朝时期的“紫峰大厦”了。
这次考古发掘的重心,正是塔基中央的地宫式土穴,其中埋有舍利石函和大量的珍奇宝物。在夯土台基修筑好后,工人们在其中央开挖长方形竖穴坑,将石函放入后,再进行分层夯筑保护石函。在封护过程中,每夯好一层,就会在其上撒入大量铜钱等供养物,直到封护完成,再进行地面佛塔的建造。
(部分出土铜钱)
夯土中发现的铜钱可谓应有尽有,从秦代的半两钱到刘宋的四铢钱,而铸造于公元430年的后者,也帮助我们确定了佛寺建造的时间上限。有趣的是,出土的铜钱中,除了统一王朝的货币之外,还有蜀汉、成汉等西南政权的货币,甚至还出现了“太平百钱”,亦可窥见当时商业流通之一斑。
(六朝博物馆展厅)
然而,“从来好物不牢固,彩云易散琉璃脆”,捧日临江,金碧辉煌的佛寺与高塔,终究和这些古钱一样,沉沦泥土。但幸运的是,今日的我们依然有幸,在千年之后的展柜中,与这些昔日繁华的碎片邂逅。于是,我们离开考古工地,来到了南京六朝博物馆,欣赏“烟雨楼台:西营村考古纪实展”。
(石函三件套)
本次展出的大部分文物,都来自塔基里那方小小的地穴,而最重要的珍宝,则栖身于地穴中被层层保护着的舍利石函。不过遗憾的是,由于曾遭盗掘,大件的珍贵文物都已不存。石函分为三部分,从左至右依次为顶盖、中腰和底座(参上图),在组合安装时,将中腰置于底座,而后将顶盖倒扣于中腰之上。这也是目前所见形制最为独特的舍利石函。
在地穴夯土的夹层中,除了铜钱之外,还出土有各类金、银、铜、水晶、琥珀、玻璃、玛瑙、琉璃等珍宝,佛教所谓“七宝”都包括其中。经检测,这些遗物大多出自遥远的南亚和西亚,而将这些小小珠宝们串成玲珑手环的那一条柔弱而坚韧的线,便是源远流长的“海上丝绸之路”。
提及“丝绸之路”,人们往往首先想到广袤的沙漠,悠扬的驼铃,承载商队希望的那一片片绿洲。其实,在六朝时代,失去了陆上交通线的南方政权,都对航海交通颇为重视。商人们利用季风展开贸易,东晋法显自天竺取经归来,便是乘船经耶婆提国(今苏门答腊岛),回到中国南方的商港广州;《梁书·诸夷传》首先提到的就是“海南”诸国,详细记载了今越南、柬埔寨、马来西亚、斯里兰卡、印度等地的风俗人情与航海里程,勾勒出一条清晰的海上贸易线路。展厅中这些金银玛瑙,便是这段历史的生动写照。
南朝与西方的物质文化交流并不止于此。南京和丹阳的南朝帝陵石刻,如今已称为南京的城市象征之一,而帝王陵墓前的石麒麟胁下飘飞的双翼,便是远源于古斯基泰人艺术中的“双翼神兽”,而陵墓前的神道柱,采用的也是24棱罗马柱加上佛教莲花盖的形制。此次考古还发现了一枚中间镂空的滑石器,表面刻有“弟子葛安孙愿生西方 无量寿佛国□ 食自□一切众生亲眷 属朋友知识一同所愿”的字样。字体歪歪斜斜,似非专业人士所刻。佛教这一来自西方的“胡神”之教,放弃了汉魏时期的“上层路线”,逐步普及到一般民众之中,这件文物也见证了这一历史转型。
在对外交流中,南朝从来不是被动接受影响的一方,建康城吸收着身边的汇集而来的一切,让它们都化为自己的注脚,传播到更远的地方。自东晋以来,朝鲜半岛的百济、新罗,日本列岛的倭国等都多次来到建康朝贡,请求这座东方文明之都的册封。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烟雨,也随着册书、绢帛与金印,飘流到了海东诸国。
这座佛寺地穴与塔基的建造方式,在中国同时期遗迹中尚未发现相同者,但百济国扶余时期(538年-660年)的佛寺却与之有着惊人的相似,到了隋唐时期,这种形制的佛寺在朝鲜半岛与日本则颇为流行。侯景之乱后,烟雨为风沙吹散,繁华的建康化作瓦砾,来访的百济使者“见城邑丘墟,于端门外号泣,行路见者莫不洒泪”;而2022年初,韩国方面在百济王陵附近出土了一块墓砖,上书“造此是建业人也”,足见南朝的建康城,不愧为当时东亚物质与文明的中心,六朝博物馆的英译名“Oriental Metropolitan Muesum”可谓恰如其分。
(鎏金佛足)
(陶佛像)
然而,正如周杰伦《烟花易冷》唱出的:
浮图塔 / 断了几层 / 断了谁的魂
痛直奔 / 一盏残灯 / 倾塌的山门
南北朝时期中国佛教的中心,无论是洛阳伽蓝还是建康楼台,都在公元六世纪的战火中湮灭无形,只剩下玻璃展柜中的无足之趾,无首之身。乔达摩·悉达多面临威胁自己全族性命的战乱,于菩提树下悟道,而佛教也正是在战火频仍的六朝深入了中国民众的精神,为乱世中的他们提供一点可能的慰藉。然而,高耸的佛塔,承载着对现世苦难的逃避和对来世幸福的渴望拔地而起,却最终毁灭于这个它曾想拯救的末法时代。而最终荡平南朝一切辉煌往事的隋帝国,却开启了通往数百年治世的大门。
面对历史的吊诡,这件半面佛首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李商隐《南朝》诗云:“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这件佛首,表面上釉,在灯光照射下,反射出点点微光,仿佛盛世余晖,使人想起徐妃面对梁元帝时画的半面之妆。它的一半,正如这座恢弘的佛寺,毁灭于过去的劫难;它的另一半,却伴随着南朝风韵,纵横万里,上下千年,静静躺在漆黑的天鹅绒上,等待着百代之下的有心人,再次驻足于它的面前。
撰稿:李点。
供图:童岭、虞薇、李点。
审订:傅元峰、童岭。